■ 纽约华人资讯网主笔 詹涓

作为一名长期追踪报道中国医疗话题的新闻工作者，我曾听哈尔滨一位三甲医院的医生讲过这样的亲身经历：“有一天一上午我都在出门诊，快中午了赶紧去上个厕所，没想到一回头看到一个家属站我跟前，我当时吓得差点就准备跳窗了。”后来证明这只是虚惊一场，这位家属眼见着医生出了诊室，想借机会私下咨询，但这位医生总结说，从此以后不管他有多内急，一定要锁好门再方便，否则他担心，“一回头也许刀就架在脖子上了。”

为什么中国的医生在自己的岗位上感到草木皆兵？2018年中国医师协会发布的《中国医师执业状况白皮书》显示：在中国，有66%的医师曾亲身经历过医患冲突事件，超三成的医生有被患者暴力对待的经历。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统计显示，近10年内，中国媒体报道了295起伤医事件中（不含港澳台地区），共有362名医护人员受伤，99名医护人员被患者持刀具袭击，24位医生在医患冲突中失去生命。在2013-2016年，伤医事件尤其平凡，这两年势头似乎略有减轻迹象，然而就在2019年的平安夜，51岁的民航总医院急诊科副主任杨文被一位患者的儿子以近似割喉的方式杀害。

杨文医生的悲剧发生后，有很多评论指出，同样的悲剧在欧美发达国家或可避免，毕竟在法律较为完备的国家里，医护人员可以得到更好的保护，但事实并非如此，至少在美国，一些医生团体已经发出了各种安全警示，提醒医生在离开诊室时保持警惕、一上车就落车锁。

根据美国职业安全与健康管理局(Occupational Safety and Health Administration)的数据，医疗行业的工作场所严重暴力事件发生率是私营行业的四倍。美国急诊医师学院(American College of Emergency Physicians)在2018年进行的一项调查发现，近一半的急诊医师受访者表示曾遭受过身体攻击，此类事件的发生率已从2005年的28.1%上升到2018.4年的38.1%。

根据公开资料统计，2000-2015年，美国在医院发生的枪击案总计达241宗，235人受伤或死亡，其中多数枪手与被害者之间有私怨，不过和中国明显不同的是，其中110宗以枪手自杀告终。

激情杀人和冷血复仇

克利夫兰诊所是美国最大型的综合医院之一，如果你以病人、家属或朋友的身份走进这家医院的急诊科，会先看到一个巨大的标牌，指引你走向一个金属探测器接受安检。克利夫兰诊所的官员表示，他们每年都会通过安检查出数千件武器，如刀具、胡椒喷雾和枪支。

克利夫兰诊所还采取了其他安全措施，比如在医生的工牌上安装了无线应急按钮，配备了更多的安全摄像头和便衣警察。医院首席执行官汤姆·米哈耶维奇(Tom Mihaljevic)称这些手段都是为了应对来自患者和患者家属的暴力行为，他称之为“无声的流行病”。

另一类对暴力严阵以待的科室是堕胎诊所。已经有多起针对此类医生的暴力事件。女权主义多数基金会(Feminist Majority Foundation)发布的2016年全国诊所健康调查报告显示，在2016.5年上半年，针对女性健康诊所的暴力事件或暴力威胁的发生率达到了令人担忧的34.2%。对此，很多这类诊所已经采取了多次安检、设立紧急屏蔽门等安全手段。

2012年发表在《急诊医学年鉴》(Annals of Emergency Medicine)上的一项研究统计了2000年至2011年期间医疗机构发生的150多起枪击事件。“急诊室是最常见的地方(29%)，其次是停车场(23%)和病房(19%)，”研究作者写道。此外，在英国、澳大利亚等国，高危地区还包括门诊候诊区、儿科、精神科、重症监护病房(ICU)等。

很多暴力攻击医务人员的人本身就是受酒精、药物、毒品等影响而神志不清的病人，或者是精神病患者，在门急诊这类高压环境中无法自控。肯塔基州列克星敦市浸信会健康中心(Baptist Health Lexington)的急诊医师莱恩·斯坦顿博士(Ryan Stanton)回忆说，他曾“受到攻击、威胁，还曾多次遭受辱骂”。他总结称：“针对医生的暴力与许多前线行业一样。可能比执法人员少，但仍然比大多数职业高得多，特别是在急诊科。”

此外，也有很多暴力事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冷血、蓄意的暴力和谋杀。在美国，有数起受到极大关注的杀人案便属此列。

其中一宗发生在2018年6月，美国著名的法医精神病学家史蒂文·皮特(Steven Pitt)在自己的诊室门口被杀，凶手曾是他的病人，对这位医生给出的的精神健康鉴定不满。


图片说明：2000年，正处在职业巅峰的豪斯克希特医生和布什总统。Source: AP

另一宗发生在一个月后，受害者是前总统老布什的心外科医生马克·豪斯克希特(Mark Hausknecht)，凶手显然熟知这位65岁的医生的行动轨迹，在他骑车上班途连开2枪。事后警方发现，凶手是一位前警察，在20年前他的母亲死于手术途中后便一直寻求报复，跟踪几年后终下杀手。目前凶手被判处30年监禁。

与之类似的一例发生在2015年，哈佛大学布莱根妇女医学的心外科医生迈克尔·戴维森(Michael Davidson)在诊室里被枪杀，杀手的母亲同样曾是这位名医的患者，病重不治。

根据上述《急诊医学年鉴》的统计，针对医护人员的枪击事件发生在40个州，作案者绝大多数是男性(91%)，动机主要是寻仇(27%)、自杀(21%)、亲人生病(14%)和囚犯尝试逃跑(11%)。环境社会暴力(9%)和精神不稳定患者(4%)相对较少。

防不胜防



图片说明：2000-2015年，美国医院发生的枪击事件统计。

袭击任何人都是犯罪，但袭击医疗人员在美国可能会面临更严重的处罚。大多数州都有专门针对攻击紧急医疗提供者的刑事法规，32个州（阿拉巴马、亚利桑那、阿肯色、康涅狄格、特拉华、佛罗里达、夏威夷、爱达荷、伊利诺伊、爱荷华、肯塔基、缅因、密歇根、明尼苏达、密西西比、密苏里、内布拉斯加、内华达、新墨西哥、新泽西、纽约、北卡罗来纳、北达科塔、俄亥俄、俄克拉何马、俄勒冈、宾夕法尼亚、罗德岛、得克萨斯、华盛顿、西弗吉尼亚、威斯康辛州）将攻击医护人员或急救人员定为重罪。

但重典之下未必能防范犯罪。

其一在于在美国，医生面临的攻击范围很广，有些攻击行为或许构不上暴力程度。在接受美国急诊医师学院调查的急诊医生中，近一半的人称自己被殴打或被打了耳光。受访者还表示，他们被人吐口水(30%)、被拳击(28%)、被踢(27%)、被挠(17%)和被咬(6%)。

其二则是来自管理方的漠视。一些医生和护士表示，他们在遭遇语言和身体侵犯时，很多时候选择忍让，并不会上报，因为有时院方会认为是受害者做出了激怒别人的举动。在一家私人医院工作的医生迈克尔·戴维(Dr Michael David Sy)说，“很多时候，我被告知是我自己没有做好医生的工作。可是有时候我能做的也很有限，比如有时病人在送院时已经死亡了。还有些病人认为住院应该是免费的，有些人认为医生应该优先处理自己的病情。”医生如果试图纠正他们的错误观念，往往就会遭受辱骂。

许多安全专家认为，像克利夫兰诊所这种使用金属探测器的做法，在多数医院里都属于不切实际的解决方案。医院通常有多个公共入口，每天都有大量的来访者。而且在研究的所有枪击事件中，超过40%发生在医院大楼外。事实上在医院中，大量物品都可作为潜在的伤人武器，因此对医院安保人员进行培训，最大程度上为医保人员提供支持，这更加重要。

在1892年，美国著名的医学期刊《美国医学会杂志》(JAMA)写过这样一段话：“任何一位医生，无论他多么认真谨慎，都无法预知自己在哪一天或哪一小时，自己会遭受不应有的攻击、恶意的责难、恐吓诽谤的邮件或损害赔偿的诉讼。”

无声的流行病，或许仍会流行。

■ 作者为纽约华人资讯网主笔詹涓 ，曾任《纽约时报》中文网健康/教育版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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